——这是我的故事。
这是属于我的,属于一个约定的。
属于我们的,三个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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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淳
每到六月,东京都会有上几场雷暴雨。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天气,换句话说,我喜欢那些仿佛摇动着天宇的,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打碎的雷鸣。我也爱那些毫不留情地拍打在窗上,彼此交谈得热闹不已的雨点。这样的环境让我反而觉得更加安静。
我最爱的事,就是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周末,躺在卧室里听这样的声音。交杂的雨幕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全。我爱那把白天变成黑夜的云层。也爱那些把黑夜映成白天的闪电。我愛那些倒错感。
人行道的通行灯在雨幕里模糊地闪烁。那个人打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走进我身在的这家咖啡店。这样的天气和时段,店里不可避免地空旷。她在我面前坐下,柔软的棕色中长发被微微打湿,披散在肩上。
“十分抱歉。”她看着我,脸上满是歉意。“雨太大了,堵车很严重。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我看着她从贴身的皮包里拿出笔记本,钢笔和录音笔。“您要喝点什么吗,栗山小姐?”
“我要一杯摩卡就好了。谢谢。”
我按照她说的点单,自己要了一杯白咖啡。
“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我们尽快开始吧,志尊先生。——如果您准备好了的话?”
在看到我点头之后,她按下录音笔的开关,清了下嗓音。
“现在是2020年6月24日,星期三。我是Pluviophile的记者栗山友宇。今天我的采访对象是杂志插画师志尊淳先生。首先……”
“栗山小姐。”我看着玻璃窗外的雨幕,行人们穿梭的雨伞把视线的尽头涂抹成一片湿润的彩色。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啊,没关系。您如果没准备好,我们可以等一下再聊。”
“不,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有些其他的事想说。”
“哦,好的。”她翻开本子的新一页。
“您请说。”
“——我杀过人。”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看着镜片后那双眼睛的神采从好奇变成震惊。
雨越下越大。敲击在落地窗上的声音像是密集的弹雨。
半晌,她才开口说话,声音由于过于紧绷而发着抖。她牢牢把那只录音笔攥在手里。
“志尊先生……”
“上田。”我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上田佐智雄。”
这才是我的名字。
二十三年前,希望之丘小区连续发生的三起骇人听闻的死亡事件的凶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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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佐智雄
早上六点,佐智雄从床铺上坐起来,看着窗台发呆。外面是阴天。本就稀少的晨光经过窗帘的遮蔽变得更加晦暗。佐智雄的房间作为一个男国中生的私人领域简单得有些过分。白色墙壁,白色地板,白色床铺,白色窗帘。从漫画到伙伴的合影统统不存在,甚至除了书架和书桌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一堆练习题手册整齐地堆在书架和书桌的角落,每一本的封面都用白色的广告纸重新包装过,八个尖角锋利得像动物的犬齿。一尘不染的墙壁上没有明星海报,取而代之的是按照月份排列粘贴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明川中学校基础学部一年级第一学年偏差值量化表”,每一张上佐智雄的名字都被用红线勾勒出来,用箭头标注着上升和下降的趋势,后面注明着百分比。无论怎么看,他的成绩都优秀得醒目,即使略有波动,偏差值仍旧一直维持在65以上。
——不过最近两次月末测试,他的成绩都是下降。
房门被敲响了,随即被推开。走进来的真琴看到儿子的样子皱起眉头。
“你怎么还没起来?”
“抱歉。”佐智雄低下头,脱掉睡衣。
“现在六点十分了。”真琴推了下金丝眼镜,用平静的目光审视着他。“六点二十分你必须开始晨跑,否则就会迟到的。”她边说着,边转身去了厨房把打包好的便当盒放在书桌上。佐智雄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内容——上层是早餐,下层是午餐。按照他一贯的五公里成绩,跑完之后回到家要用仅剩的十分钟洗澡,早饭只能去学校吃。
“嗯。”佐智雄回答着,用最快的速度换好叠放在床头的体操服就往门外走。
“还有十天下次月末测试。”他经过身边的时候,真琴开口道。
“我希望你别再让人失望了。”
佐智雄没有答话,一直走到门口。经过妹妹的房间时,他看见唯在那里看着他,小心地微笑着悄悄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佐智雄无声地吐了口气,回头的时候,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希望之丘是一片很大的住宅区。从东南到西北排列开,整个区域基本是一个椭圆形,高高低低布满着四十多栋楼房。五十年前,这片楼区与它美妙的名字是很相称的。每栋楼都鹤立鸡群地建起十几层高,附近又挨着一片前景蓬勃的工厂区,以及这片工业公司衍生出来的无数商店和闹市,小城的第一条地铁线路也经过它旁边。所以即使有些拥挤,满怀着希望和梦想的年轻人们还是像候鸟一样纷纷在这里落脚。至于泡沫经济导致的市场崩盘和工厂破产,以及市区规划的骤然修改,都是之后的事——既然这些时代的浪潮无法反抗,人们也就在叹息之后选择不再去提起,而像是把一件丑事写在日记上后就永远锁在抽屉里任凭它落灰,这样就可以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痛快。经过多少次唏嘘和掩饰,及至人们的目光再次投向这个地方,这里已经不知何时就沦为了贫民窟。低廉的租金和周围尚在的一部分商业便利让它成为了失业者和不正当行业者最后的荫蔽。如今,这些楼宇少说也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以至于墙壁上贴着的瓷砖都开始脱落,裸露出的每一块爬满青苔和不知名藤蔓的砖头都带着多病老人一样的风烛残年。它们本身已不甚美,而之间的距离又太近,以至于几乎连阳光都洒不进来的楼群远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黑森林。每层的住户共用一条露天的走廊,两扇相邻的门之间只有十步的距离,而大多的姓氏门牌都已因为多次更换主人而索性撤去,换成手写的挂牌。1301晾在走廊上的衣服被1302的油烟熏黄,407的住客由于连续几天被408的夫妻争吵半夜吵醒而正在门口理论。
佐智雄在楼下那条已经磨损得看不出颜色的橡胶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一次又一次经过那颗由于从来没开过花,甚至从来没长过叶子而让人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物种的枯树。第一次,第二次,……第十次。五公里结束。佐智雄停了下来,心脏跳得像一条因为濒死而不停扑腾的大鱼。他用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头晕目眩,真的很想就这样直接躺在地上。——对了,就是那样——如果自己真的就这么躺下不再起来,那在楼上盯着自己的母亲会怎样反应呢?
一束刺眼的阳光从云层里投下来。手表的指针指向了六点四十五。
佐智雄直起身体,走进了自家的楼道。
“我开动了。”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8点20分,早读之后,第一节正式课之前。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的制服坐在座位上的佐智雄面前摆着精致得体的便当盒,和昨天、前天、上周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连便当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焯烫过的六朵花椰菜,胡萝卜,米饭,鱼肉,两个切成一半的鸡蛋。这些是母亲去料理教室特意学习的成果,在佐智雄的体脂率达到她的标准之前,饭盒里不会再出现任何另一种东西。佐智雄沉默着把这些精致而且没有什么味道的饭菜吃完,把那个两半的鸡蛋完整地留下。
鸡蛋。煮的刚刚好,黄白分明,切开之后,没有完全凝固的蛋黄上撒着白芝麻。
看到它们的佐智雄只想呕吐。他不能吃鸡蛋,没有理由,从第一眼看见这种食物的时候就如此,只要闻一闻就会吐出来。至于厚蛋烧或者鸡蛋羹能不能行,不清楚。真琴没有费劲去试过。她坚持认为这就是佐智雄的任性。价格低廉,优秀的蛋白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任性的孩子不会成为好男人。为了改掉他的坏毛病,佐智雄七岁的时候真琴曾经连续一个月都只给他煮鸡蛋当配菜。佐智雄用只吃米饭作为最后的抗议。但真琴一定要他吃,那种可怕的声音和眼神知道今天还会出现在佐智雄的梦里。他吃了,紧接着不停地呕吐,忍不住哭出来,然后被骂得更凶。直到最后他能在真琴面前无声地把一整个鸡蛋全部吞下去,这个酷刑才告一段落。
他不再任性了。永远不会再任性。
佐智雄关上饭盒的盖子,把那两个比索命鬼还恐怖的东西关在黑暗里,丢进书桌抽屉。
第三节课结束的时候有一个二十分钟的长课间。佐智雄转到楼梯下,站在楼层公共垃圾桶的前面。丑陋的箱子快比他人还高,奇怪的味道让人恶心。要不是挨罚负责处理回收,没有学生会来这个地方。像他这种优秀生从来不会倒这种霉。他站在两个台阶上面,伸手推开可燃垃圾箱子的盖子,屏住呼吸把精致的木头饭盒打开,一如既往地把里面那些他连看也不想看的内容倒下去。盖上盖子,他飞奔回楼上,大口呼吸着,只觉得头发上还有一股酸味。抬起头,窗外的阳光透过晒卷起来的香樟叶子从楼梯间的落地窗射下来,蝉鸣跟钝刀拉玻璃一样刺耳。
他就是在那样一个普通无比的中午,第一次见到了高城司。
“不要……”
那个细细的声音穿过了蝉鸣,在佐智雄灼热的十三岁夏天里响起来。
二. 司
希望之丘的西南角有一片建筑被孩子们称为“幽灵楼”。原因不明,但从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里也不难想象。据说已经有好多人在半夜的时候听到那栋楼的角落里有女人绵延不断的哭泣。传说的版本很多,有的故事里,主角是被情夫杀死的中年妇人,更多的是和男朋友约定殉情而被对方欺骗独自死去的女学生。住在附近的人们绘声绘色地讲着晾在那个方向的衣服都没办法晒干,以及走过那里的巷子之后一定会倒霉等等的亲身经历,最后加上厌恶的唏嘘。但是尽管如此,每天还是会有很多男人即使绕远路也要经过那栋楼去走近几步。如果男学生们“比赛胆量”的借口还有人相信,那么相比之下,那些有妇之夫们的谎言就穿帮得过于明显。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幽灵楼2013室高城家的女主人,高城永美。
十五年前,十七岁的夏川永美曾经是中心街所有夜店老板都争相抢夺的女歌手。高挑,白皙,一头海浪一样丰盈柔软的卷发,漂亮的脸蛋被赞叹成是好多个当红女星的结合体。无论是扮成华丽的花魁坐在和式茶屋的橱窗里还是衣着性感站在酒吧众星捧月的舞台上,都是毫无疑问的焦点。她那么喜欢音乐,喜欢唱歌,她的心愿跟她的嗓音一样简单又爽利——攒够钱之后,就去东京接受专业的训练,然后走到更大的舞台上,就像山口百惠,还有中岛美雪……
——那时的她从不会想到在二十岁的那一年,这一切都会在她遇到一个叫高城雅也的男人之后,宛若梦幻般变成泡影。
司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
房间本就在走廊的角落,而所有的窗子都被厚重的帘子遮住,又没有开灯,四周晦暗得像是入了夜。一抹金色的夕阳从司的身后泼洒进来,捺在他瘦弱的脊背上,像是在那一片黑暗里剪开了一个缺口。司在门廊前悄声地蹲下身,把鞋子换掉。地上那一双倒得七扭八歪的红色高跟鞋被两双男人的皮鞋捕猎一般围起来。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还混杂着一种让人头晕又不安的甜腻气息。
司低下头,揉了揉呼吸不畅的鼻子。地板上颜色俗气艳丽的裙子和白色衬衫,还有灰色的西装裤扭卷在一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黏腻又昏沉,男人粗厚的喘息缠绕着女人苦痛的呻吟,像厨房里蒙满了油烟的灶台一样永远都擦不干净。司走到厨房门口,把一条被丢到冰箱旁边的皮带扔回那一堆衣服上面,锁扣撞在地上发出出乎意外的沉闷声响,把他吓了一跳。回头往纸门那里看了看,幸好里面正在忙碌的两男一女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到这边。松了口气,少年轻手轻脚打开冰箱,没卖完的便当和切剩下的胡萝卜,零散着散落开的袋装小香肠以及炸鸡剩下的面糊边角料杂七杂八地堆在一起。只剩下一盒了啊……司皱起眉,把那个还算完整的便当纸盒用袋子包好,放进书包的夹层里。他靠着冰箱门往里面翻找,半个身子都几乎探了进去,结果里面的食材稀里哗啦地滚到地上,声音被出门来如厕的男人逮了个正着。
“小司已经放学了啊?”他看着少年笑着。
司低下头,没接受这个笑,也没回应。
“好久都没见你了。蜷川叔叔很想你哦。”男人慢慢走过来,因为缺少光照而不甚清晰的影子逐渐往司的头顶笼罩。“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来陪妈妈和叔叔一起玩好吗?”
司往后退了一步。脊背靠上了墙壁,他用力地摇头。
“不要,”他说,“我不要。”
“干嘛总是这个样子?小司长大了呢,越来越不听话了。”虽然这样说着,但男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少年的厌恶而感到出不满,反而更加玩味。“小时候的你可是很喜欢的,叔叔们每次来你都很开心……”
司感觉到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他一把抓起书包,猛地往男人的身边挤过去就向门口逃,却在门廊一头撞在闻声而来的高城永美身上。看到那双在浓妆下越发充满威逼的眼睛,司冷硬的神色一下子崩塌下来。
“妈妈……”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形了。永美涂着鲜艳指甲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脸,扯得他整个人都几乎被拎起来。司忍不住猛地尖叫起来,紧接着就被发泄一样拧得更狠。
“你想干嘛?!你敢对客人这么无礼?!”腮帮肉在她手指间几乎被拧了一圈,紧接着又是清脆的两巴掌。长指甲在已经淤青的脸颊上留下两道血痕,司被她一把推到地上,书包哗啦散了一地。“道歉!”女人尖锐的嗓音混着杂乱无章的耳鸣,在司混乱的大脑里回响。“给我向蜷川先生道歉——”
“好了,好了,小永美不要发那么大的火嘛。”男人从身后搂住她的肩,安抚宠物一般抚摸她的头发,随后就到了脊背和腰臀。“今天就算了,我们快回去吧,课长还在等呢。”
司看着他们转身回到房间。耳鸣过去,周围死一样地安静了下来。司呆呆地看着地上泼出来一半的便当,慢慢地移过去,把掉在地板上的几块米饭和鸡块塞进嘴里。边用肿痛到麻木的嘴巴艰难地咀嚼着,他小心又认真地把剩下的便当收拾好,塞回书包里。
夕阳褪去,房间里的游戏才只是个开场。高城司抱着书包,往楼下跑了出去。